[喻王]逆风

小镇西犯:

收在顺逆差里,今天突然想起还有这篇文……放出来(。


 


“先谈公事还是私事?”喻文州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无意识转着支钢笔。


“公事。”意料之中的王杰希式回答。


“也就是说,我们两个确实有一些要谈的私事了?”喻文州笑容的弧度更大了,抬眼看了看王杰希,对方脸上没什么表情,紧抿的唇线却多少透露了轻易掉入文字陷阱的懊恼。他低下眼,轻笑了一声,决定不再逗王杰希,手上翻开了密密麻麻圈点着笔迹的本子,开口即是单刀直入,“好了,先谈工作。微草上一个任务完成得很不错,准确的说,是有你参与的部分完成得很不错。”


王杰希身体微微前倾:“你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已经表达得很明显了。”喻文州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意思,是联盟的意思,联盟要看到改变。”


王杰希抿紧了唇,没有说话。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微草的现状,但是他不提,旁人也就沉默,至少忽略一切和平表象下的暗潮汹涌,微草的成绩至今所向披靡。偏偏是喻文州,恍若无事地揭穿了太平盛世的假象,却还面带微笑。


像是能体谅他的心情般,喻文州停顿了几秒,再开口时稍微软化了声音:“我知道你已经试着改变,可是联盟等不及了。”他低下眼,“他们不要过程,只要结果。”


王杰希在心里无声地叹息。


“我明白。我有分寸。”所有情绪被掩盖在面无表情之下,“还有事吗?”


喻文州深深看了他一眼。


“有的。”他说,“我要去执行Z任务了,就在明天。”


王杰希猛地抬起眼,难得的情绪外露,震惊显而易见,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当然清楚Z任务是什么,正因为清楚,所以不可置信。


Z任务,联盟内公认的死亡任务。Z只是个代号,所有最危险的任务,都会用这一个字母指代。内容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风险。


王杰希不明白,轻易不上一线的喻文州为什么会被分配执行这个任务。他下意识地想要阻止,话还未出口,自己却先反应过来,他有什么立场?他连理由都没有,不论是于公于私。


“为什么?”


“Z任务需要一个随队的实时战术制定者,霸图和雷霆都还有任务在身,叶修前辈已经退役,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喻文州解释道,“你是微草队长,有知悉的必要,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但其实这件事和你无关,你不用放在心上——还有别的问题吗?”


王杰希短暂沉默了几秒。喻文州用几句话轻轻松松堵死了他所有的路。


“没有。”他最终向喻文州伸出手,“祝你任务成功。”


喻文州回握住他的手,稍微用了点力。


“谢谢。”


王杰希随着那点力道抬了头,目光移去,正好看到喻文州脸上的笑意,自然无比,仿佛即将与死亡面对面的人另有其人。


“那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谈谈私事了?”


王杰希一愣,本能地要抽手,喻文州先前用的那点力道派上了用场,他没能将手抽开,反而更紧地被握住,挣不开,也陷不进。


这是他们时隔两年的重逢。


 


王杰希常常觉得自己看不懂喻文州。或者说,喻文州这个人天生不易被看透,对象不仅是自己一人。比如之前的很多个时刻,比如现在。他不信喻文州会一点不介意Z任务背后死亡的阴影,可这人偏偏将心事藏得滴水不漏,连生死都云淡风轻。


典型的荣耀联盟风格,除却死生无大事。


这是喻文州身为蓝雨队长的素质,可是剥去这个外壳之后,只作为一个人,也是这么若无其事吗?


喻文州盛好半碗山药糯米粥推过来的时候,王杰希还在盯着窗外出神。他看见一道玻璃墙之隔的地方,一滴雨从屋檐的边缘滚落,如同慢镜头放映,被重力拉长至极限,然后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摔碎,裂在经过的行人身上。穿着暗色调长衣的人们行色匆匆,披风下摆沾满了水,从最低端攀爬上深浅不匀的黑,像极了一幅渐次挥洒的水墨。


喻文州轻咳一声,王杰希如梦初醒般转过头来,脸上稍带歉意,想说点什么却被喻文州抢了先。


“别说抱歉,你说过很多次了,换个新鲜的。”这句话多少让王杰希尴尬,好在喻文州很快转开了话题,“我猜猜,还在想微草的事?”


王杰希本想摇头,却在短暂的一顿之后,顺势默认。他是真没在想微草,然而比起承认担心对方,他宁愿喻文州在此时误解。


喻文州就笑。


“居然还真是。”内容是感叹的,偏偏语气淡至无味,听不出情绪,“我明天要走了。”


“我知道,你说过了。”


“这不一样,刚才是公事,现在是私事。”他看过来,笑了笑,却不知道是为何而笑,“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王杰希又一次陷入沉默。


要说什么?他的确有话想说,但所有句子在脑中过滤一边,涌到嘴边,却全都欲言又止。能说什么呢,当人们连自己的呼吸都不能掌控,又何须语言来衬托身不由己。


就算他说别走,喻文州也不可能真的为一句话停留。


“你想我说什么?”他没有看喻文州。


“也是。”喻文州笑了一声,“你能有什么要说的呢。”


王杰希没说话。


窗外有风掠过,吹散了一地水花。


 


当晚王杰希做了梦。


他很少做梦,所有漫长或短暂的黑夜,闭上眼之后,都是大片空茫的荒野,空无一人。那是独属他的领地,魔术师任意驰骋的另一个世界。


这一夜却不同,梦境纷至沓来。有很多他自己都极少去回想的片段,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刀光剑影照亮了整个梦境。子弹贴着脖颈的皮肤擦过,火辣的痛感后知后觉传来,他在那一刻才惊觉,温热的动脉是如何日夜不休地跳动。这跳动何其珍贵。


梦中的画面不甚清晰,昏黄的色调里,他还是认出了喻文州。


这个人。


他出现在有他的故事里,也出现在他不曾参与的往事里,那些王杰希还没认识喻文州的时间与空间,被梦境的力量渐渐扭曲,从平行到重合。喻文州从始至终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王杰希在黎明时分醒来,听见黑暗中自己的呼吸声乱了节奏。


雨停了。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哪怕下一秒光明就要无可阻挠地冲破地平线,撕开一切晦涩不清的角落,至少这一刻,无人可与黑暗争锋。


他慢慢躺回床上,用手蹭了蹭脸。梦里残留的冷意挥之不去,清醒得如同死神俯下身,轻轻吻过他面颊。


或许是吻过喻文州的脸。


 


要说清喻文州和王杰希的故事并不难,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又自然而然,只不过需要将时间轴往前推移七年,那时的他们和现在的他们,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七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终究来不及改变一个人太多。


王杰希第一次见到喻文州是在午夜的酒吧。他刚执行完任务,风尘仆仆地跨越几千公里赶回来,来不及休息便先来到这里和叶修交接。走进酒吧的时候,他看见已经倾斜的招牌上几个字,昨日重现,在他抬腿跨入的一霎,霓虹光芒微微一闪,明灭一瞬间。


那家酒吧的色调实在昏暗,然而找人并没有费多大功夫,叶修所在之处永远烟雾缭绕。


“哟,王大眼,来得挺早啊。”叶修坐在吧台前,打了个招呼,在喧闹的酒吧中说话得用喊的,这人偏偏还能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语气依旧欠抽,好在脸上的笑容看起来还算有几分真心实意。


活着再见已是不易,人们在乱世中总是更加容易满足。


王杰希没搭理他在午夜说早的逻辑,就事论事地回答:“任务完成得比预期快。”眼神却早就看见了坐在叶修旁边的男人,在酒吧奇诡的灯光颜色下依然看得出长相清秀,感应到目光的时候抬头笑一笑,和一旁的叶修形成鲜明对比。


看得出王杰希的疑问,那人主动做了自我介绍:“前辈你好,我是0412。”


早期的荣耀联盟中还是互称真名的,但自从几年前一次对内肃清活动后,整个联盟重新洗牌,为了安全起见便一律以编号代之,除了叶修这样的元老还是肆无忌惮地对着小辈们直呼其名,后来者们大多改口,主动或是被动地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又或者说,忘记了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特工不是人,特工只是机器。


王杰希看了眼这个自称0412的年轻人,回以礼貌的微笑:“你好。”


他也算是联盟中的老人,大多时间都在外执行任务,对于新的编号系统尚不习惯,索性连理应有的自我介绍也一并省略。说到底,他还是不喜欢一个人被一串编码所代替,这种程序化背后的冰冷逻辑让人没来由地抵触,就像将一个人的血肉活生生剥落,露出里面钢筋水泥的骨骼,透着惨白的光泽。


0412一点也不介意他有意无意的忽略,又笑了一下,便低头接着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着什么,也不知是怎么在昏暗的光线下还能看得清。


接下来基本上是叶修和王杰希的交谈,大多是关于这次任务的,基本是王杰希讲,叶修偶尔发问,其中夹杂着大量行话,因此不必担心会被外人听懂,唯一能理解他们的大概就是坐在一旁安静微笑着不出声的0412,安静到王杰希一度忘记了他的存在。


“我说,联盟为什么会选在这种地方交接任务?”王杰希忍到最后,还是没忍住这个从一开始就困扰着他的问题,对着叶修喊话。


“谁说是联盟选的?”叶修大声喊回来。


王杰希挑眉。


叶修干笑两声,从烟盒里新弹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我选的,联盟不让抽烟,这里让。”


王杰希喊得嗓子都痛,翻了个白眼,放弃搭理叶修的打算,反倒是0412露出个无奈的笑。这声笑让王杰希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叶修也适时侧过身问:“文州,怎么看?”表情还带着工作时的严肃认真。


文州?王杰希很快反应过来,这大概是0412的真名,然后看着被点到名的0412将本子递给叶修:“内容都记在上面了,底下有我个人的一些分析。”


十几页的内容,密密麻麻记着笔记,重点处用不同颜色的笔圈出标记,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边听边做这么完善的记录,完全跟得上他和叶修跳跃性的思路,王杰希终于认真打量起了这个代号为0412的年轻人。叶修大致翻了翻本子,叼着烟恢复了一脸懒散,一边感叹着:“不愧是文州,手残还能写这么多。”


虽然不知道手残这个说法的起源,但这种一听就不是好话的称呼还是让王杰希替被嘲讽对象担忧了一下,下意识去看0412的表情,那人还是淡淡地笑,回答轻描淡写:“写字还是没问题的,叶神。”


看不出疏离,也找不到亲近的意味。


垃圾话得不到回应就没有了乐趣,叶修显然也是如此认为。他看看王杰希,又看看0412,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下,站起身道:“行了,正事办完了,该干嘛干嘛吧,我先回去补个觉。”末了意犹未尽地感叹,“人老了就是不能跟年轻人一样拼。”


说完扔下两个初次见面的人,真的走得干脆彻底。


0412看上去毫不意外,对于叶修的举动甚至像是意料之中,跟着起身,酒吧的嘈杂让他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能让王杰希听清,神奇的是即便如此也无损他嗓音里的温和气息。


“前辈不介意一起走吧?”


那种温和从他身上静静流淌出来,和身后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他所在的地方自成一方天地,而他是掌控这片天地的唯一神明。他不具有王杰希认识的大多数联盟成员身上锋利的锐气,那种锐利是沾满鲜血之后,宝剑开锋的光芒。而这人不同。他更像是水,看似温和无棱,却是任何利器都刺不破的韧。


能在联盟生存下来的人,怎么可能表里如一的柔软。


王杰希摇了摇头,对他而言跟谁一起走都没有区别。他们只是相伴走过一程的人,身为彼此的过客,哪有资格计较太多。于是他们穿越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红男绿女在黑暗中逢场作戏,男人指间升腾的袅袅烟雾,女人身上若有还无的香水味,似乎都拥有具象化的实体,在逼仄的空间里尖啸着越靠越近。


王杰希微微皱眉,加快了脚步,0412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距离,他听不见他的呼吸,触不到的他的身影,却如此笃定地明晰,他就在那里。他们沉默地穿过人群,一前一后,穿过上挑的眼神,穿过扬起的裙摆,穿过没顶海啸的靡靡之音,穿过红尘男女的嬉笑怒骂。


谁都没有说话。


默契比想象中来得要早。


回到联盟时天边已微亮,薄雾冥冥,若有若无地散在空旷的建筑间隙,飞鸟在电线间掠过,扯开黎明的第一道光。他们在路口道别,走了几步,0412却又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夜未眠后难以掩盖的倦色,眼睛却清亮:“前辈。”


王杰希停下脚步,半侧过身,没说话,带着点疑惑的表情,就见那人站在原地,中间隔了几步远的距离,他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递:“前辈是不是忘记了自我介绍?”


原来他还记着,偏偏极有耐心地等到最后才提醒。王杰希的反应先是一愣,随即回答:“微草队长。”想了想又补充,“0301。”


“不是问这个,我是说真名。”喻文州不为所动,嘴角却带着笑,“除了这个,有关前辈的事情我都知道啊。”


王杰希开始觉得有趣:“你不知道联盟用编号代替真名吗?”他如是反问,想到的却是之前在酒吧里,这个温温吞吞的后辈也是这么叫着“叶神”,吐字带着南方人天生的温吞,再不带感情色彩的称呼也平添几分亲密。


“知道是知道,但前辈刚才从叶神那里听到了我的名字,现在做个交换,我想不算吃亏吧?”喻文州的语速挺慢,淡淡的,很容易就给人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感觉,比如现在。


“我好像确实没什么理由反驳。”王杰希也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不自觉的严肃冷厉瞬间散尽,和面前人的温和倒更相近。


“王杰希。”


 


很多事情一旦开始,就不可能浅尝辄止。一切自以为是偶合的意外,都只不过是某一个临界点之后,命运演化的必然,一个眼神,一声叹息,都在看不见的地方,推着每个人向前走。就像他们,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越走越近,然后渐行渐远。


王杰希仰面躺在黑夜里,白天的一幕幕在此刻重映,应验了他们初遇的那家酒吧的名字,昨日重现。现在想来,他推门而入一霎那光影的闪烁,分明是命运早有暗示,只是无人知晓。


喻文州的声音在无人的空寂里响起来,他坐在对面,带着丝似是而非的笑,冷冷地说,也是,你有什么可说的呢。王杰希的手还放在脸上没有拿下来,他想自己是在怕,怕一松手,会从指缝间又看见喻文州那时的眼神。


明明没有责难,他却宁愿那里面全是责难。


这顿饭他们吃得很慢,然而再慢也会有终结之时。喻文州最后还是送他回去,一路无言。


他想起几年前,喻文州也是这样撑着伞送他到楼下。连转身的角度都相似,这人的面容就像是独立于时光之外,渐渐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合。


“你回去吧。”喻文州说,没有笑。他不笑的时候,眼神里很容易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层层叠叠的,一幅山水画般,留白难懂。


王杰希记不太清当时的自己是何表情,唯一记得的是那种面部肌肉僵硬的感觉,仿佛谁从地狱里伸出手,死神的吐息抚摸在每一寸肌肤。他动弹不得,只能将沉默还给喻文州,任由对方的眼神从自己身体里撷取着什么。他直觉有什么东西从体内被抽空了,想要抓,却只握住满手虚无的风。


喻文州在这时开口,重复了一遍那句话:“你回去吧。”


王杰希想要说的全部话语就此被扼杀在喉头。他说好,然后就真的转身走开,没有回头。喻文州和他的沉默眼神统统被留在身后,如芒在背,他觉得自己是落荒而逃,事实上背影却依旧从容有度。


那就这样吧,他想。


 


那时他们的关系正走到一段诡异的冰点。


喻文州的心思,王杰希不是不明白,相反的是,正因为明白,所以更无力承担。他想喻文州还是不懂。喻文州是在联盟的安稳建筑内筹谋千里的人,所有人不过是他棋局上一枚小小的棋子,可王杰希知道,每一枚棋子都有着鲜活的心跳和呼吸。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哪怕他们自己已不觉得。


因为他也是一枚棋子。


拥有了感情的棋子就不再是一枚合格的棋子,王杰希比谁都清楚。他见过太多熟悉的人倒在这两个字上,他们前一天还熟稔地拍拍他的肩,第二天就成了棺木里一具冰冷的躯体,而这已是最好的结局。还有更多的人,化作齑粉散落在天涯,魂魄孤零零游荡在异国他乡,永不停息。一切不可挽回的崩塌,起因或许不过是一次不合时宜的心软。


微草需要一个合格的0301,而他需要一个合格的王杰希。


他想,自己终归还是自私的。如果没有以身犯险的勇气,最好的选择就是从未开始。


“你会后悔。”喻文州这么对他说,“现在不会,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总有一天会。”


这个人对他的了解更甚于王杰希自己。


“我不会。”王杰希沉默了很久,然后对喻文州也对自己说。


说这话的时候,几辆悍马军车缓缓停在了巷道之间,离他们几米之遥的地方。阳光从狭窄的缝隙泄漏,跌落在深绿色的铁皮上,明明是亮得刺眼的颜色,却透着刻入骨髓的森冷,仿若满是讥诮的一双眼。风从巷道的一端涌来,尖啸着扑面而来,刀刃般将灵魂与肉体割开。


喻文州和王杰希不约而同站直了身。


车门打开,李轩从副驾驶位跳下来,在他身后,几名士兵从后座缓缓抬出一具灵柩。谁都没有说话,唯有沉默的脚步和凛冽呼啸的风声,灵柩上印有荣耀徽章的旗帜在风中飘摇。王杰希站在楼梯的一旁,看着灵柩从面前缓缓经过,他疑心旗帜被风吹皱了,想要伸手抚平,却在还未抬起时便收紧了手。


耳畔还残存着士兵们沉重的呼吸和同样沉重的脚步。


“0417。”李轩走过来,很轻地说出了那个编号。王杰希点了点头,同样轻微的力度,怕惊醒了谁似的。


他想他是见过这个人的。他知道他的外貌,他的年龄,他的性格,不知道他爱过谁,恨过谁,放弃过谁又被谁放弃,有过怎样的喜怒悲欢,但那都无所谓了,很快这一切都将被抹去,新人将会顶替这个编号的位置,所有的旧事都会在一把火中烧得干干净净,无声无息。没有人在意他爱过谁,恨过谁,放弃过谁又被谁放弃,有过怎样的喜怒悲欢。


就像那一切从未存在过。


“我不会。”


王杰希重复着这三个字,就像依靠着一遍遍的确认让自己坚信。“我只能不会,否则今天躺在这里的就会是微草的人,你明白吗?”


后悔也是需要资格的,而他没有这个资格,所以他说:“每个人都只能被自己救赎。”


喻文州站在身后半步的地方,王杰希看不到他的眼神,却如同被一片深海包围,而他透过深蓝的海水,看到漫天摇摇欲坠的星空。他觉得自己快要在这片海中窒息。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背后传来,王杰希背部线条不由自主地一僵。


“你不用这样,我不会逼你。”喻文州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难以言表的疲惫。气氛短暂的凝滞,就在王杰希以为他再也无话可说的时候,却轻而笃定地补上一句,“但你错了。”


王杰希一刹无言。


他喜不喜欢这个人,自己最清楚。


 


如果有过缘分,大概也就到此为止。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永远无法对彼此的心情感同身受,正如夏虫不可以语冰。而事实是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真的没再见过面。


再相见是临行时,微草全队在王杰希的带领下准备出发。那日天气晴好,铁轨对面的芦苇丛随风一层层荡开,茫茫如许。联盟各行动小组的组长,但凡没有任务在身的都亲自前来送行。对于他们而言,每一次重逢都是豪赌,以生命为赌注,谁都不知道哪一次见面会成为最后一面。


喻文州站在队伍的最后,脸上的笑容和从前没什么分别。这个人像是怎么也不会变,岁月从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也无从掠夺属于他的温和或是藏在暗处的棱角。王杰希知道喻文州会来,然而你在看到他的时候,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而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瘦了。


鬼使神差,鬼迷心窍。


喻文州是真的瘦了,原本合身的制服此刻略显单薄,眼睑下还有淡淡的青色。王杰希想,他是很久没听说关于喻文州的消息了,有心想问,却不是一个好时机。他最终只是走过去,如同对待所有知交好友般的态度,却猝不及防得到一个拥抱,不属于情人,亦不属于朋友,只属于喻文州的拥抱。


“再见。”喻文州在他耳边说,郑重其事的声音。王杰希还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下巴搁在喻文州的肩窝,闻言停留了两秒,然后很轻,也很郑重地点头。


“再见。”


他们都是赌命的人,再见两个字是最好的祝福。


王杰希转身,在风中挥挥手,这次依旧没有回头,他知道喻文州不需要他在此刻回头。


他都知道。


 


这不是一场太久的分别,第二年的暮春王杰希就回到了联盟。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承载着方士谦的灵柩。


喻文州一直记得那个暮春的傍晚。天气太冷了,相对于这个时节,冷得几乎有些不正常。郊外的火车站空无一人,铁轨从远方传来隐秘的振动,惊起三两只不明所以的飞鸟,飞过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天幕。


有关方士谦的消息早已传回联盟,他的身躯还在路上流浪,灵魂先一步回到故乡。


王杰希走在最前面,左手抬着灵柩的一角,灵柩本没有那么沉重,他的手背上却清晰出现青筋的纹路。在他身后站着微草的队员们,全都低着头,没有眼泪和多余的表情,因为这里没有人相信眼泪,也没有人相信看得见的感情。待命的士兵走上前去,从微草队员的手里接过灵柩,王杰希的手在半空停留片刻,缓缓落下,抚平了那面旗帜上被风吹起的一点皱褶。


然后王杰希抬起头,一眼就看见站在十米开外的喻文州,表情在今晚第一次出现了松动。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索性放弃了再做努力的打算。在这个人面前,王杰希觉得偶尔放下一次骄傲也无所谓,他只希望喻文州什么都别说。他不怕来自任何人的关切和同情,只怕来自喻文州的。


于是喻文州真的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走在王杰希身侧,陪他走完这送别故友的最后一段路,就像是重演一回酒吧的初遇,他们沉默如旧,这默契从当时延续到现在。王杰希没有说要回去,喻文州就很有耐性地陪着他一直没有目的地走下去。


他永远都是能恰到好处把握人心的人,只要他愿意。


“喻文州。”王杰希停下了脚步,开口才发现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他们停在江边的长堤前,没有足够的光线,江面就像深不见底的黑洞,随时准备吞噬来往的行人。


“我说过,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救赎。”王杰希忽然转过头来,喻文州在他前面半步的位置,侧影依然温和,“当时你说我错了。”


喻文州没出声,等着王杰希说下去。王杰希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消耗了太多力气,他慢慢沿着台阶坐下来,即便这样也依旧维持着一个队长应有的从容不迫,明明是在寻求一个答案,却偏偏要用陈述的句式。


“我需要一个理由。”


喻文州跟着和他并排坐下,一抬手抛过来个什么,王杰希下意识地接住,随即有些诧异地打量了眼手里的东西。他不知道喻文州是从哪儿弄来这几瓶啤酒,又私藏了这么久。联盟是不允许饮酒的,他们每个人都是活着的秘密,决不允许有半点泄露的可能性。然而今夜喻文州像是全然忘了这个规矩般,砰地一声拉开了拉环,察觉到王杰希审视的目光,却不曾转过视线。


“偶尔破次例也不要紧,我想你今天会需要这个。”


王杰希也就不再多说,干脆地在阶沿上磕开瓶盖,仰头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冰凉的液体涌入喉管,辛辣得让人有流泪的冲动。他被呛得低声咳嗽起来,借机低下头,表情藏进月光照不到的无人可窥的阴影里。


“对错取决于你的选择。如果你觉得错了,那只是因为你的选择变了。”喻文州轻轻晃着酒瓶,淡淡地反问,“你改主意了吗?”


“你知道我的答案,没那个必要。”王杰希回答得很快,带着一贯的毫无犹疑,而喻文州只是又一次反问。


“是吗?”


这一次王杰希没有回答。


喻文州伸手把他按入了怀抱,动作强硬得不像他的风格,力度却放得柔和。王杰希没有反抗这个无关情欲的拥抱,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对方的肩窝,放任自己唯一一次在另一个人面前示弱,剥去微草队长的外壳,属于个人的情感一点点流淌出来,悄无声息。王杰希觉得自己听到喻文州很轻地在耳边叹了口气,太轻了,以至于他不确定是否听错,可无论是真是假,那一声想象中或是现实中的叹息就像钻入了耳,一旦记得了就再也忘不掉。他把一切归结于酒精,骗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自己。


“还有酒吗?”王杰希的声音有点闷,但喻文州很肯定他并没有流泪,他了解这个人,肩上背负的东西不允许流泪。于是他松开王杰希,递过去最后一瓶酒,王杰希伸手接过,敲掉瓶盖后动作却顿了顿。


“出任务之前他跟我开玩笑,说进了联盟就再没喝过酒,都忘了酒是什么味道。”


他说,并不是多么悲伤的语调,更多的只是平静的叙述。喻文州很安静地听着他讲,也许王杰希根本不需要回应,只是需要找一个人共同承担这些在过去和未来都绝口不提的故事。


“别的没办法,至少这个心愿我替他圆了。”


那些酒被悉数倾倒在了潺潺的江水里,两种液体在碰撞的一刻发出清脆的响声,彼此迅速地交融,再也分不出界限,和其余每一滴水都没有分别。喻文州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紧抿起唇一言不发,看着他在黑暗中神情一霎的动摇,看着他一点点收拾好情绪,重新变回那个冷静克制的微草队长。


没有什么能真正压垮这个人,挫败不能,孤独不能,死亡也不能。


“走吧?”


“嗯,就走。”王杰希答着,脚下却没有动。喻文州走出两步停下来,转过身,有点疑惑地看过来,却没有出声,只是站在原地等他。王杰希手里还握着空空如也的酒瓶,突然毫无预兆地上前,主动拥住了喻文州,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肩窝,喻文州在短暂的僵硬之后,反手回抱住他,他们在黑暗中分享彼此的体温,心跳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并不是没有谁不行,但如果能有一个人在,至少值得感激。


 


那之后他们恢复了君子之交,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提过去也不谈未来。那晚的一切被刻意冷藏在了角落,像是无人注意了,可终究改变了什么。有些东西早就存在,即使一度断裂,也在某个节点寻找到了重新连结的契机。


不同的是王杰希静下心来的时候开始愿意想想和喻文州有关的点点滴滴,聚少离多,动辄以年为单位计算的分别给了他太多思考时间和空间。喻文州从一开始就怀着目的接近,却又平心静气等了这么多年不见端倪,一边琢磨不透着,一边似乎可以去相信。有些事情王杰希觉得自己快要明白,差了一口气,剩下的就只是惘然若失。而喻文州还是那个喻文州,淡定从容地来又淡定从容地去,人群中对上眼神就笑一笑,碰面吃饭也可谈天说地,像是一点儿不知道自己在某处掀起的轩然大波。


王杰希唯有苦笑,这人怎么就这么烦。


比不上踩着刀尖搏命的动魄惊心,他能记住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比如执行任务回来,连染血的外套都来不及换就要赶去总部述职,为难间喻文州丢过来一件白衬衫,他稍稍一愣,望过去,喻文州就笑,说你先将就一下。王杰希嗯了一声说谢谢,低头扣纽扣的时候,嗅到衬衫上属于喻文州的味道,扣扳机时毫不犹豫的手竟然难得地卡了片刻。直到他换回自己的衣服,时而却错觉那味道仍萦绕在周围,说不上熟悉,只是好像习惯了很久。


又比如偶尔聊起进入联盟之前的事,喻文州不经意提起以前常常会自己在家做菜,然后看到王杰希的表情有点微妙。


“不是吧,这么意外?”


“没有,就是觉得不太像你。”走得最近的时候,他们也少有机会了解彼此从前的事,无怪王杰希没把这位战术大师和厨房联系到一起。平淡的烟火气息骤然而来,这样的喻文州对他而言多少新奇有趣。


“怎么就不像了。”喻文州这下是真被逗乐了,他从没想过自己在王杰希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王杰希的思维即便是他也会有跟不上的时候,但如果时机恰当,他不介意索要一个答案。


王杰希于是挺认真地思考起来,微微皱眉,随即又笑起来:“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太深了。”


喻文州这回干脆笑出了声,心情很好的样子。


“看来我得想个办法纠正你的错误印象。”他说,望过来的眼睛里都带着笑意,“其实我手艺还算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梦境戛然而止于喻文州的邀请。


天亮了。


王杰希睁开眼,清亮的光线透过窗帘投映到脸上,是个好天。他记不太清自己在黎明时清醒了多久,又是何时再度沉沉睡去,从开始到现在,现实中漫长到沧桑的年岁,在梦中也不过一瞬就流逝得干干净净,他这才恍然惊觉他们已经走过这么多年。


梦里的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消失不见,他不知道喻文州会不会是下一个。王杰希揣测过这段微妙的关系会终结于何时,喻文州也许会放弃,也许不会,他也许会拒绝,也许不会,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没想过会是因为一个Z任务,也没想过这个很久以后可能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久。


可喻文州还没兑现他的邀请。


王杰希是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的,不止是回答,连情景都记得一清二楚。那会儿他们忙里偷闲跑到联盟后面的荒地上,未经开发的景色没什么好看,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长得有半人高,喻文州走在前面一路拨开草丛,等到王杰希说话的时候就回过头,含笑认真地听。王杰希跟在后面,没怎么犹豫就说好啊,想了想又严肃地补充一句,不要生熟地煲龙骨,然后听到喻文州在前面笑得很久都停不下来。


有关喻文州的事情他都记得特别清楚。这个认知在此刻并不是足以让王杰希好过,反而使他更加茫然,在茫然的同时又前所未有地清醒。他们都是聪明人,可傻子更容易幸福。


 


王杰希赶到车站的时候有点气息不匀,他走得急,可事实上距离到喻文州出发的时间还很早,匆忙在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毫无理由。喻文州在挺远的地方就看见了他,没什么表情,只在眼神相对的时候似乎是微笑了一下。王杰希在这个微笑里瞬间平静下来。


“叶修刚才还要和我打赌你今天来不来。”喻文州说。他们昨天算得上不欢而散,偏偏一觉醒来就显得毫无芥蒂。


“哦?赌注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下注你就来了。”喻文州一摊手,“你要是晚几分钟来我就赢了。”


“……”哪怕王杰希是抱着谈正经事的念头来的,这会儿也不得不无语了一下。好在喻文州适时收起了玩笑话的语气,笑容也淡了一些。


“有话要说?”


王杰希点头,刚才那一打岔,正经严肃的谈话氛围被彻底冲淡,这让他有一秒钟不知道该如何开接下来这个口,幸好多年的习惯帮他做出了选择,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不妨实话实说。


“关于我们之前讨论的那个问题,”他的语速很慢,更显慎重,轻而易举就能听出简单几个字背后经过了多少深思熟虑,“我的立场不会改变,至少现在不会。”


王杰希停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下去:“但我个人可以。”


“怎么说?”喻文州淡淡地问,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打定主意不会因为一句话而乱了步调。王杰希早已预料到喻文州的反应,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最难出口的话已经说出,接下来的部分一气呵成。


“我刚才向联盟提出申请参加这次行动,联盟同意了。”


喻文州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拒绝,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不行。”


“为什么?”王杰希挑眉,这个动作让他的神情变得轻快许多,“我对我的能力还是很自信的。”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喻文州还是一副坚决的样子,又重复一遍那两个字,“不行。”


“我是以微草队长的身份向主席提出申请的。喻队长,说实话,作为和你同级的同事,我觉得你没有拒绝的权力。”王杰希提醒他。


“我们不是在讨论这个……”即便是喻文州,也会有被王杰希的思路打败的时候,他看起来有点无奈,话只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半垂着眼,转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前来送行的人不知何时都已知趣地散开,就连号称要打赌的叶修也不知道躲哪儿抽烟去了,偌大的站台空空荡荡站着他们两人,风吹草木,沙沙声由远及近,即使无人说话也不显得太过安静。王杰希还在等着下文,喻文州却在长久的沉思后另起一句,带着某种不确定。他很少用到这样不确定的语气。


“你想好了?”


“嗯,想好了。”


“代表微草?”


王杰希盯着喻文州。他确信喻文州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么抛出这个问题的动机只能归结于是对之前漫长等待的一点报复。


“不,代表我自己。微草需要改变,这是你说的。”他决定就让喻文州得逞一次好了,妥协也不是件多难的事。“不欢迎?”


喻文州的表情又变得深不可测起来,他说:“王杰希,你从前不这样。”


“这样不好吗?”王杰希问,成竹在胸。


而喻文州在这个简单的问题下沉默了十几秒。风越来越大了,在站台狭窄的走廊中任意穿梭,一遍遍敲打着鼓膜。远处的芦苇丛还未成熟,泛着青绿,浪潮般一重重在风中俯下身,犹如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


他向着王杰希伸出了手。


“没有,这就很好。”


 


风声淹没了他们。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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